古诗

近古诗歌的精神与元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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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的古代诗歌,如果不以社会形态或王朝的更迭作为阶段的区分的话,按其自身的发展,大致说来,可以划分为三个时期。先秦两汉属上古期,诗歌从发轫到成熟。魏晋南北朝隋唐两宋,属中古繁荣期,诗歌创作进入自觉的时代,诗人之诗成为这一时期的主流。他们在臻于完善的格律形式和不同时期的风格流派中展示个性和审美追求。其中尤可称道的是唐宋两代所表现的灿烂辉煌,是我国古代诗歌发展的顶峰。上古期的诗歌以其鲜明的地域性和没有姓氏的劳者之歌为其构成的主体。十五国风、楚辞,以及两汉时期的乐府歌赋是其代表。屈原脱颖而出,不愧为我国第一位伟大的诗人。但即使如此,他的作品也仍带着浓郁的楚文化特色。中古期的诗歌,随着大一统国家的确立和民族文化的交融汇合,一反其横向的地域特征为纵向的时代风貌。魏晋风骨、盛唐气象,或者“唐诗”、“宋诗”的不同精神,都表现了它们的时代特征。宋、金、元之交宋诗的衰落,社会对江西诗派的批判,标志着中古期的终结。进入近古期,地域的和单一的时代特征泯灭。诗人们在二千年诗歌成就面前寻找继续发展的道路。在全方位的观照中展现其个性和美学追求,所谓“唐诗”、“宋诗”的意趣,表现方法,技巧等等,均得以互相吸纳,诗歌向纵深和普及两个方向同时发展,人人都参与创造,百花齐放,流派纷呈且互相兼容,成为这一时期的特征。元好问的“集大成”的成就和他的理论主张切合了时代的需要,也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经验,其影响及于整个近古时期,是近古诗歌的代表和开拓者。

近古诗歌的精神与元好问

元好问是文学史总要提到的诗人,但大抵是在金代文学的一小节里。在人们的印象中,他只是少数民族统治的北方地区的一位诗人。这或多或少是视觉的错位,因为文化的传统往往并不由地缘政治所界限的。前人就很不同,他们虽也有南北的观念,但评元好问,则总是把他融入到我国诗歌的整体发展背景中来认识他,而且评价是很高的。如元初郝经说他“独以诗鸣,上薄风雅,中规李、杜,粹然一出于正,直配苏、黄氏”(《遗山先生墓铭》)。清人这类的评价更多。如李调元《雨村诗话》说:“元遗山诗精深老健,魄力沉雄,直接李、杜,能并驾者寥寥。”郝经说“中规李、杜”,李调元则干脆说他“直接李、杜”,把两宋以来众多的诗家都弃之于后了。可知元好问虽身处北方的金,但元明以来的评论者都把他视为雄踞南北诗坛的一位诗人,地位是很高的。

再看看赵翼的看法,他在《瓯北诗话》中先是说“元遗山才不甚大,书卷亦不甚多,较之苏、陆自有大小之别”。似乎略有贬义,但他接着就说:“然正惟才不大,书不多,而专以精思锐笔,清练而出,故其廉悍沉挚处,较胜于苏、陆。”这里又说他超过了苏、陆。原来前面是以宋人的标准而论,后者才是他自己的诗学批评。这是一种纯文学的批评。严羽早就说过:“夫诗有别才,非关书也。”他的著名的《沧浪诗话》就是对于宋诗倾向的系统批判,反映了南宋后期人们对于江西诗风的不满而力图从唐诗中寻求出路的回归意趣。赵翼赞赏元好问的诗,尤其推崇他的诗不受前人——哪怕是苏、陆这样的大家的范囿的精神,因丽说他的古体“虽苏、陆亦不及”,七律“则沉挚悲凉,自成声调。唐以来律诗之可歌可泣者,少陵十数联外,绝无嗣响,遗山则往往有之”。清人之中,倡“肌理说”的翁方纲也说:“苏、黄之后,放翁、遗山并骋词场,而遗山则更为高秀。”(《小石帆亭著录》)虽然他说过“当日程学盛于南,苏学盛于北”的话,但对于金源的诗歌,仍然放在与两宋大一统的文化范围中进行考察的。对于两宋,他只提了苏、黄和陆放翁、元遗山四人,视为最有成就的诗家,而元遗山似乎比陆放翁还高出一筹。陆游是南宋初的诗人,比元好问早了半个多世纪。他的诗仍属于中古的两宋。元好问则生当金元交替之时,开近古之先河,所以可说是我国古代诗歌在批判了江西诗风,宣告中古时期的终结以后的后期诗史首先突现的一座高峰,不仅在当时“能并驾者寥寥”,而且后继者也鲜有超过他的。

这一高峰的突兀而起,自有其诗人的天才和丰富的人生经历——由金朝内廷的官吏而沦为元人的俘虏,由京城而流落异乡,也有风云际会的时代因素,正如赵翼对他的诗作评时说的:“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的一种机遇。但更重要的,应该说是由南宋后期由南北共同的对于江西诗派以至整个宋诗倾向的批判检讨而形成的诗歌革新运动在推动着,造就了这样一位杰出诗人的出现。

宋金对峙,金戈铁马,中国再次出现了南北朝局面。但文学艺术仍然在同一个民族文化背景中运动着。虽然有如翁方纲所说的南北差异,但也只足过程的不同而无质的差别。南方热衷于理学的思考,反映了读书人对于两宋积弱不振的国势的反思以及对于臣忠子孝的期待;“苏学盛于北”,似乎又相反地表现了北方的士人身处异朝,对于纲常的难言的韬晦而寄情于诗学的现象,而且同样对宋诗的末流也不满。北方对于江西诗派的追根溯源的批评以王若虚和元好问二人最为突出。王若虚批评黄庭坚的“脱胎换骨”论为江西诗派流风之源,说:“已觉祖师低一着,纷纷法嗣复何人。”他认为使诗人失去“自得”的“真”情的,正是源于其倡导者对于诗歌创作的偏颇认识。他甚至讽刺说:“骏步由来不可追,汗流余子费奔驰。谁言直待南迁后,始是江西不幸时。”(《论诗四绝句》)江西诗派后学的狂热追求,终于把宋诗推向了一个艰涩古硬,讲求形式技巧,掉书袋的狭隘道路。王若虚认为黄庭坚的主张里已预伏了其不幸的根源。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中也有多首纵论苏、黄及江西诗派的得失,如“只知诗到苏、黄尽,江海横流却是谁?”“论诗宁向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等。对于江西诗派代表陈师道的闭门造车式的创作,他讽刺说:“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江西诗派在王若虚、元好问的时代,已经走到了它的穷途末路。在南方,对江西诗派的不满最早是由创作中表现出来的,永嘉四灵就是开其端的表现。到严羽和江湖派时已形成强劲的势力。严羽《沧浪诗话》的系统批评可说尽人皆知。江湖派代表之一的戴复古也提出了与江西诗派相反的口号。他也有《论诗十绝》说:“陶写性情为我事,流连光景等儿嬉。锦囊言语虽奇绝,不是人间有用诗。”可知12世纪末叶的南北诗歌运动,是在同一母体中萌动着,并已汇成一个共同的反宋诗末流的时代思潮。严羽的理论批评已尽人皆知,但不要忘了北方诗人的参与,而且在创作上作出典范式贡献的,尤应首推元好问。

宋诗衰落,诗人面对诗歌应该怎样继续发展的困惑,这是比宋人面对唐人的成就更为艰难的问题。早先,已故文学史家刘大杰在谈到唐诗以后诗歌发展面对的问题时说过:“诗做到宋朝,经过长期与无数诗人的努力,在那几种形式里,是什么话也说完了,什么景也写完了,任你如何聪明智慧,想要造出惊人的语言来,实在是难而又难。”(《中国文学发展史》)但宋人还是作出了成绩,至少,他们“把唐人修筑的道路延长了,疏凿了,河流加深了”,并且体现了两代诗人“体格性分之殊”(钱钟书《宋诗选注序》),后人不妨继续疏凿、延长、加深,但前面已不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实际宋人的疏凿,固然使河流加深了,延长了,但河道却越来越狭窄了,走到了一个艰涩古硬的境地。江西派诗的末流就是一个明证。当时的大多数诗人意图从唐诗的学习中寻求一条出路。或者,由于大唐强盛国势和诗歌的恢宏壮丽,仍然是许多诗人向往的境界。四灵诗人学晚唐,而继后的大多数江湖诗人提倡性情,规摹盛唐,一时蔚然成风,出现了如戴复古所说的:“举世纷纷吟李、杜,时人不识有陈、黄”的热势头。严羽是这一思潮的代表,为此他有一段著名的论述说:

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元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沧浪诗话诗辨》)

他还批评宋诗“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詈骂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同上)严羽以禅喻诗,推崇盛唐而贬斥宋诗,却也代表了当时趋向回归的意识。许多诗人规摹盛唐,尤以李白杜甫为典范来学习,在冲出了江西诗风笼罩的氛围后,确也令人一新耳目,也写出了许多好诗。这时,当严羽等标举盛唐,批评江西诗派的时候,北方的诗人也从“借才异代”中走出来,与宋诗分道扬镳。他们身处不同的地域,却在同一条诗歌发展的长河中推动着潮流。他们有所见略同的胆识,也有不同的歧异。因为在严羽的理论中,存在着终极的自身否定的危机。他说:“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这是一条以古为准绳的复古主义道路,这必然将走向限制诗人的创造性的误区。元好问不同,他走了一条“集大成”的道路,即从前人所有经验的总结中,推陈出新。这从他早年创作的《论诗三十首》中已体现出来了。他的主张显示了古典诗歌发展的新方向,也体现了近古的时代精神。

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纵论古今,高屋建瓴,襟怀开阔,堪为杜甫《戏为六绝句》以来之嗣响而更自成体系。它把一部二千年的诗史浓缩了,又用诗人的眼光,讨论其间的成败得失。组诗的首章是它的总纲。诗人说:

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

“汉谣魏什”以后的诗,代表了我国诗歌成熟以后的整个繁荣发达的历史。元好问认为,在它的各个时代的繁花纷纭中,淹没了对风雅正体的应有的审美评价。诗人创作此洋洋洒洒的三十首论诗诗,即欲借此梳理清浑,弘扬正体。他以“诗中疏凿手”自任,以便让江河继续滚滚东流。三十首诗不是散漫无稽的即兴评点,而是由古及今,以史为序而又参互对比,在总结成就和误失中,着重弘扬诗歌创作的正面经验。

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日:‘思无邪。”’这可说是对风雅正体的最早诠释。《诗经》、楚辞以后,面对汉魏以后诗歌创作的纷披繁复,就难以一言以蔽之了。这里,元好问以浩浩胸怀,兼容并包,提到了“壮怀”(“壮怀犹见缺壶歌”),提到“风云”(“风云若恨张华少”),提到“纵横”、“凌云”(“纵横自有凌云笔”、“纵横谁似玉川卢”),提到“英雄气”(“中州万古英雄气”),提到“古雅”(“古雅难将子美亲”)等等审美风格,但“天然”和“真淳”,是元好问诗歌美学的核心: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前一首,元好问认为,陶渊明在两晋诗坛竞采繁丽,崇尚词华的风气中,独能以摒弃“豪华”,语出天然地独标一格。他的诗是他的人性的袒露,因而成为一种风格典范而受到后世的赞赏、学习。同样,一曲《敕勒歌》传颂古今,它以质朴无华的语言,表现了北方民族的英雄气概和壮美广阔的大自然,也是由于它的“本”出“天然”。陶诗和《敕勒歌》在主体和客体的审美关系中,天然和真淳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因此获得了元好问的热情赞扬。元好问在诗中所表达的审美理想,是和他曾经在《小亨集序》里阐述的“以诚为本”的文学观是一致的。在那篇文章里他说过:“由心而诚,由诚而言,由言而诗,三者相为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发乎迩而见乎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故言不诚无物。”在由审美主体对客体的表现中,要有诚敬的心去对待,然后用语言去表现,才能达到“见乎远”的境界。在这里,他认为主客体是同一的。

与“天然”、“真淳”密切相关的是,他又在组诗中提出了诗歌审美之“真”的要求。言为心声,字为心画,文学的表现方法和绘画同样要求真实。元好问借赋评诗,说潘岳“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潘岳作《闲居赋》,似乎“高情千古”,但联系到他同时又卑劣地谄事贾谧,却是人格分裂的伪饰——失真。因而他评之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此外,他又评陆机的赋为“陆文犹恨冗于潘”,“斗靡夸多费观览”。赋体从汉大赋到魏晋以后的小赋,仍然继承着斗靡夸饰的特点,是诗所不取的。言为心声,诗歌只是心声的传达,语言的斗靡夸多是不需要的。如果以赋为诗,必将掩盖人的真性。同样的审美追求,还表现在他评唐人卢仝的一首诗中:“真书不入今人眼,儿辈从教鬼画符。”这里他又借书论诗。真书既是书法的入门,又是书法的基础,如果不懂得真书,就去挥笔狂草,岂不成了“鬼画符”了。“真”不在于玄怪奥奇。词语的华丽,过分的雕凿,就会远离朴实的真,书法如此,诗也如此。他评李贺诗:“切切秋虫万古情,灯前山鬼泪纵横。镒湖春好无人赋,岸夹桃花锦浪生。”[1]认为李贺的诗尽管谲奇幽僻,却寄托着他的忧愤,能令山鬼也动情,但总不如李白诗歌那样的有质朴自然之美。至于中唐的那些苦吟派诗人,如孟郊,他更直斥为“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他们的创作方法,违背了文学的源泉来自生活的原则。

诗源于生活,这是在12世纪末批评江西诗派以书为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的过程中,由元好问明确提出来的。这属于文学基本原理,但与严羽的批判是颇为不同的。严羽以禅喻诗,仍然留下了玄学的遗痕。元好问虽也提到“心画心声”,但他提出了心要“真”,要“诚”,这是涉及主观对待外物的态度,因而生活的实践对于诗人就是极为重要的,他有小诗《药山道中》一首曾这样说过:

石岸人家玉一湾,树林水鸟静中闲。此中未是无佳句, 只欠诗人一往还。

从生活中得到诗的灵感,这是元好问自己的体会。在三十首论诗诗里,他专有一首是表述这一思想的,他说:

眼处心声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凡人?

这一首历来被认为是评论杜甫的诗,实际是借绘画以阐述文学艺术之源于生活的道理(参见笔者《元遗山与范宽(秦川图)》一文,《文学遗产》1986年第二期)。“眼处”是画家和诗人脚下所身处目接的生活,然后才是“心声”,然后才是语言的表达。他批评陈师道的闭门造句一诗说的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成为“万古千秋五字新”的名句,它的天然去雕饰,就是源于生活的真实感受。

《论诗三十首》在贯穿始终的“诚”和“真”的审美倾向中,对自古及今的重要诗人和流派不惮一一评点,疏凿清浑,提供经验。其间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一是不随俗,不偏激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对评价失当者予以纠失,被历史埋没者给以发掘。如对开苦吟诗风的韩愈,仍然以“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的很高评价。李贺诗幽僻孤峭,但认为他仍然有感人的力量。晋朝的张华,钟嵘评之为“其体华艳,兴托不寄,巧用文字务为妍冶,虽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诗品》)。元好问则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略表异辞,反问:“风云若恨张华少,温、李新声奈尔何!”以晚唐温、李为例,说明张华诗的缺点不在“儿女情多,风云气少”。对于唐人卢仝,世称其语尚险怪,但尚有混成气象。元好问表示赞同,因而有“纵横谁似玉川卢”之评,认为要承继他有“混成气象”的一面,而不走他“语尚险怪”之路。从“真书不入今人眼,儿辈从教鬼画符”中汲取教训。

元好问对诗歌史上疏于研究,或评价失当的诗人和文学现象,也作了认真的梳理和拨正。对西晋的刘琨,他评曰:“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刘琨北伐,功未成而身遇害。是一位失败的英雄,其诗悲壮激越,又为晋代词尚浮华所掩。元好问认为他有曹操横槊赋诗的气概,足以和建安诗人比并。沈俭期和宋之问驰名初唐诗坛,其实不免齐梁绮靡余习,真正开大唐之音的,应数陈子昂,所以元好问拨乱反正地指出:“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陈子昂在初唐振臂一呼,横扫齐梁风习,有振聋发聩之音。他认为和范蠡定计灭吴一样,应给予黄金铸像以纪其功。他的这些论断,多已被当代许多文学史所采纳。

另一值得注意之处是不惟一家,不尚一派的全面态度。元好问赞美“壮怀”,赞美“风云”之气,赞美“纵横”、“凌云”之笔等等,但也并不惟此阳刚豪壮之气为美,也不废儿女情多的阴柔之美。他由张华而论及晚唐的温、李可为一例。元好问一反道学家的诗评,承认诗歌多样化题材和风格的开拓,儿女风情,是诗歌应该容纳的主题。他用“温、李新声”来为前人恨张华“儿女情多”的批评辩驳。温庭筠和李商隐开晚唐的一种独特的风格流派。尤其是李商隐,他的许多爱情诗,以优美而不无朦胧的色彩赢得了后世众多诗人和读者的赞赏。元好问虽然赞赏阳刚质朴的自然美,但对李商隐诗歌的成就却作了热情肯定,甚至和许多肯定李商隐的诗家和读者一样不无赞赏地说:

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 独恨无人作郑笺。

在后世流传很广的这首评论李商隐的诗中,元好问对李商隐许多爱情诗中的描写和追求,作了由衷的赞赏。也借着历来未有确切的笺注表示了自己的遗憾。李商隐诗之美在“真”,这一点,元好问在批评江西派诗人陈师道的一首诗中,甚至把它和杜甫的“古雅”并列,说“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而陈师道所欠缺的,正在这两方面的精神上。

元好问用力最多的是对苏、黄和江西诗派的评价,共七首诗(包括“窘步相仍死不前”一首)。如果加上他《自题(中州集)五首》中的“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齿牙”和“诗家亦有长沙帖,莫作宣和阁本看”二首,数量就更多了。元好问的这些用心之作,对江西诗派批评多而赞扬少,对苏、黄也颇有微辞。他说“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认为后来弥漫诗坛的江西诗风,苏轼和黄庭坚难辞其咎。这和王若虚:“已觉祖师低一着,纷纷法嗣复何人”相比,虽未说“低一着”,但基本态度是相同的。元好问对苏轼的批评在于“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殊乖古雅之风。这一点,并非元好问保守的批评态度。“新”并无不好,但如果像他说的“肯放坡诗百态新”,以致如“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诗宜”之类的用笔,就未免于轻浮了,确也道出了东坡诗的某些缺憾。这一点,并非元好问一人有此看法。当代大师钱钟书先生亦有评日:“他(苏轼)批评吴道子的画,曾经说过:‘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这两句话也许可以现成的应用在他自己身上,概括他在诗歌里的理论和实践。”钱先生认为,在苏轼诗的“豪放”之中,有“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创造精神,但他也在诗里铺排古典成语,连“故实小说,街谈巷语”也信手拈来,后人还赞之为“人手便用,似神仙点瓦砾为黄金”,钱先生却认为它“恰恰透露他自己的偏见和弱点”(《宋诗选注苏轼》)。钱先生的话,可作元好问这首论诗诗的注脚。苏轼诗于豪放中见自由活泼的精神,其成在此。其失也在此,后学本应有所辨识,遗憾的是,江西派诗人反而继承了他的失误之处,所以元好问要喟叹:“苏门岂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了。但他并不否定苏轼的伟大之处,从他《学东坡移居八首》之类的诗看,他仍然努力向苏轼学习的。以致清人翁方纲说“遗山接眉山”。潘德舆《论遗山诗》甚至还说他“新态无端学坡、谷,未须沧海说横流”。认为元好问是自相矛盾,这自然是一种误解,元好问诗亦有创新精神,但他承继前人,也不失自己的审美尺度。他批评的重点在江西诗派,说:“论诗宁向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对黄庭坚的成就也是尊重的,可知他对苏、黄尚有所区别。

元好问对江西诗派的批评集中起来有三点:其一即上述对苏、黄无保留的学习和模仿。元好问评之为:“窘步相仍死不前,唱(西寿??)无复见前贤。纵横自有凌云笔,俯仰随人亦可怜。”《自题(中州集)五首》之一也说:“诗家亦有长沙帖,莫作宣和阁本看。”其二是他们的门户之见。元好问批评:“讳学金陵犹可说,竟将何罪废欧、梅?”批评了对王安石、欧阳修、梅尧臣等宋代其他诗人抱排斥的态度。其三是对江西诗派以学问才学为诗的闭门造车式的创作态度的批评。他尖锐地讽刺陈师道为“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在元好问的时代,诗歌艺术的形式和语言技巧已发挥得淋漓尽致,各种各样的题材也已经历了不同时代的诗人们所尝试,所运用,风格流派,也有许多的展露。要取得进一步的发展,在元好问看看来,只有以“集大成”的态度,在对前人经验的全面总结的基础上,扬其长,避其短地努力才能达到。这就是他创作这三十首论诗诗的目的。

对于元好问的诗,元明以来的人,或说他“上薄风雅,中规李杜……直配苏黄氏”(郝经),或说“遗山接眉山”(翁方纲),或说“宪、章北宋,直接长公”(方戌昌《重刊元遗山先生集序》),或说“直接李、杜”(李调元),他们对元好问的评价虽然很高。但仍不免以单一家法式的承传为其美学批评的基点,和元好问的“集大成”的风范是有出入的。其中,笔者以为元人余谦说的就较好,他说元好问的“诗文出入汉、魏、晋、唐之间,自成一家,名振海内”(《至顺本序》)。清人中,翁方纲看出,他的诗“乾坤清气隐隐自负,居然有集大成之想,”(《石州诗话》)刘熙载也说:“金(朝)元遗山诗,兼杜、韩、苏、黄之胜,俨然有集大成之意。”(《艺概》)这一观点比较切近事实。元好问“有集大成之意”,并且能“兼”前人之“胜”,并非一件百衲衣。他学习前人,讲究熔炼,这在《论诗三十首》中已说明白:“金人洪炉不厌频,精针那计受纤尘。”他认为杜甫之成为大家也是如此,说杜甫的诗,“如三江五湖,合而为海,浩浩瀚瀚,无有涯涘”(《杜诗学引》)。他自己也有这种抱负。他把诗歌创作的艰苦过程叹为“万古骚人呕肺肝,乾坤清气得来难”(《自题(中州集)》后五首》)。他的诗清雄古雅,有汉魏三唐之古韵,也有宋人的精深秀拔。他在全方位的审视中创新,表现了自己的真淳情性,风格鲜明。

对近古诗歌影响最大的有两个人,元好问是其一,并且贯穿始终,另一位即严羽。严羽虽然也说过“以汉、魏、晋、盛唐为师”的话,但贯穿他《沧浪诗话》全书的,主要是标举盛唐的回归意趣。这对于南宋末批判了江西诗派以后的南方诗人有相当的号召力。元明两代的中期,严羽的影响也是相当大的。尤其是明代的前后七子,还打出了“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口号,这不能不说是严羽诗论影响的消极面。但即使在这一时期,仍有元好问的影响。如清初魏学诚说的,元好问诗:“力追李、杜而又能变故作新,得前辈不传之妙。迄今垂五百年,士争响慕之。”(《康熙本序》)

金元之际,元好问被目为“一代宗工”。元好问以后,又出现过像刘因等比较优秀的诗人。他走元好问的路,连其诗的“风格都似元好问”(游国恩《中国文学史》)。明初的高启,是我国诗歌史上有突出成就的一位诗人。他的诗“众体兼长,摹拟取法,不限于一代一家”(同上)。走的也是元好问的道路。这是一条在经历了中古期诗的繁荣发展以后所以能取得成功的比较正确的道路,对比前后七子的失败,可以证明。

明代公安派起来反对前后七子的复古主义,他们的目标也在于创新,尤其注重发扬个性精神,已透露他们主张中的近代意识。他们持着文学发展观批评对方,这些都表现了公安派诗人进步的地方。他们也在探讨诗歌如何发展的问题,但遗憾的是,他们所持的是一代承接一代,革一代之弊,破一代之束缚的观点,过分强调“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注意诗人的兴会和个性而很少讲继承前人的遗产,学习前人经验的问题。只有钱谦益承公安派余绪而纠其偏颇,在明末清初造成较大的影响,其创作也取得了相当的成功。

明末清初的诗人普遍汲取了前后七子复古主义的教训。钱谦益重新树起杜甫“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的旗帜,是受了元好问的影响。他说:

三百篇,诗之祖也;屈子,继别之宗也;汉魏三唐以迨宋元诸家,继弥之小宗也。六经,文之祖也;左氏、司马氏,继别之宗也;韩、柳、欧阳、苏氏以迨胜诸家,继弥之小宗也。(《袁祈年字旧祖说》)

他在批评了“必秦、必汉、必唐”与“何必秦?何必汉与唐”的两种极端主义倾向以后,提出了按照诗文发展的悠久历史,“尊祖、敬宗、收族”的主张。另在《冯己苍诗序》中又指出,杜甫的“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的创作精神,“得之者妙无二门,失之者邈若千里”。他号召诗人们由近及远,广泛学习。他推崇元好问的诗如“白虹贯天,苍鹰击殿”,有“壮士哀歌而征”的阳刚之气,也有“美人传声于漏月”的阴柔之美,赞之为“此天地之真诗也”(《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他又发挥元好问的“以诚为本”的文学主张,说:

元遗山论唐人诗所以绝出于《三百篇》之后者,有本焉,诚是也。不诚无物。人之听之若春风之过马耳,其欲动天地,感鬼神,难矣!……余撰次怀东之诗……取诸“诚”之一言,以定诗学之旨归。遗山之诗教庶可以昌明于后世也。(《佟怀东诗选序》)

钱谦益的人品颇为清初的人所不齿,但在诗坛上,却能被视为领导风气和潮流的人物。其间,除了他诗的成就以外,他的诗歌主张顺应了时代的需要也是重要的原因。

清代中叶,诗论家叶燮也是对清诗有影响的人物。他在《原诗》中把诗的创作比作建构一座美轮美奂的大厦。这座大厦必将有所托之基,“然后始基而经营之,大厦可次第而成”。“诗之基”,即“其人之胸襟是也”。有了“基”,即是“取材”,他说:

而材非培搂之木,拱把之桐梓,取之近地阛阛村市之间而能胜也;当不惮远且劳,求荆湘之椴楠,江汉之豫章,若者可以为栋为欀,若者可以为楹为柱,乃胜任而愉快,乃免支离屈曲之病。则夫作诗者,既有胸襟,必取材于古人,原本于《三百篇》、楚辞,浸淫于汉、魏、六朝、唐、宋诸大家,皆能会其指归,得其神理。以是为诗,正为伤庸,奇不伤怪……

叶燮主张从古往今来诗歌创作的全部经验中去心领神会地汲取滋养,不避远,不辞劳,不偏废,不短视而急功近利。这种精神和元好问是一脉相承的。

清代本身就是一个集大成的时代,面对悠久的历史和唐宋两代的诗歌成就,加上明人必秦必唐的单一选择的失败教训,清人的眼光就开阔得多了。它除了一部分受元好问的影响,能全方位地审视历史,“转益多师”的诗人外,也表现在众多的诗歌流派共同对前代诗歌遗产的全面继承上。

清代的诗派名目繁多。他们中或倡神韵,或用格调,或主性灵,或张肌理,因而有“派”之名;从地域而论,又有所谓虞山派、娄东派、河朔派、岭南派、岭西派、浙派、秀水派。此外还有桐城派散文家姚鼐为首的桐城诗派,晚清又有所谓同光体、汉魏六朝派(亦称湖湘派)和唐宋兼采派(河北派)等等,不一而足。清代的这些流派,互相之间并不横施挞伐,只是各自发展,各逞其胜,甚至互相兼容、渗透,成为一个时代特点。表现了诗的百花齐放的色彩。其中也有宗唐宗宋旗帜鲜明的,如神韵派、格调派的宗唐,浙派、同光体的宗宋。都各取~格而加以发挥,只是其中除了神韵派的主将王士祯,浙派主将厉鹗较有成就以外,都没有取得什么说得上的成绩。他们的单一选择,近于南宋的江西诗派和明前后七子,违反了时代潮流。其余汉魏唐宋,各有吸纳、渗透或兼容。文学史家力图把它们归入或唐或宋两大阵营而往往捉襟见肘。首先是钱谦益,他被尊为虞山诗派之首,被视为尊宋的诗人,而实际他提倡“转益多师”。他推出苏轼,不过是为纠前后七子之失和王士祯神韵说的偏颇。至于他赞赏元好问,就更不能说他是在提倡宋诗了。清中叶影响较大的是性灵派。其首领袁枚提倡抒写情性,对前人无所谓宗法,更不以宗唐宗宋为意。提倡肌理说的翁方纲,文学史家有的把他归为宋派,有的把他归人宗唐,实际他以肌理之实救神韵之虚,对唐宋各有所取。钱载是秀水派的领袖,一般认为他诗祖黄庭坚,实际他的诗“汉魏六朝、三唐两宋,靡不兼有。”(吴应和《浙西六家诗钞》)此外唐宋兼胜的还有姚鼐主导的桐城诗派和晚清的“唐宋兼采”派。清代还有许多本无宗派的诗人被归入某一流派中,而实际是兼容前人之长的。如清初的著名诗人朱彝尊,被视为宗唐者,实则他的诗作中宋诗的倾向很浓,“夸耀才学,争奇斗胜,掉书袋,用险韵”(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充满了宋人的情趣。赵翼的遭遇就更具有代表性了。有的视他为宋派诗人,有的认为他宗唐,有的又认为他的主张近似于性灵派的袁枚。实则他兼采众长,虽然有不满于王渔洋的神韵说,而他自己却从没有提出过宋诗的主张。从他对元好问诗的赞扬中,反而倒是看出他是反对宋诗的以才学为诗的。他重视个性和情韵,有近似袁枚的主张,但他的诗富有理趣与诙谐,亦饶有个人的情性,因而风格鲜明。他说过“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论诗》)。他视野开阔而取我所需,是一位注重推故作新的诗人。清代像他那样不尚一家一派而能在全面继承前人成就的基础上造就自己的个性和风格的诗人还有郑燮、黄景仁、张问陶以及晚清的龚自珍、黄遵宪等。但黄遵宪提出“我手写我口”的“诗界革命”,与其说他在推动着一个诗歌改良运动,不如说他终于发现了古诗与口语日益扩大的距离,从而透露了一个旧体诗歌已经烂熟而它的历史使命行将终结的讯号。

有清一代的诗坛,虽未有李、杜、苏轼那样雄踞一代的诗人出现,但文学史说得上的杰出诗人在各个时期均有涌现,而诗家之多,诗人之众,又为各个时代所仅见。他们中多数不以宗唐宗宋相标榜。此时的诗歌朝向纵深和广阔两个方向发展。“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吟诗作赋,成了一个普及的文化现象,已不是少数读书人所专有。所以可以这样说,清代无数诗人的参与,给清诗增添了光彩。从此,在他们共同对我国的古典诗歌作出的贡献中宣告了“旧体文学的总结”(刘大杰语),而且是一个可以告慰的总结。

注释

[1]历来对元好问的这首论诗诗有歧解,此处从陈长义《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二解》一文的解释。见《元好问研究文集》,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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